被騙的世代
by 林修正

 

圖片取自:Pixabay


前一陣子和年過六十的酒肉同學聚在一起,除了一起酒肉,就是聊起想起當年求學生活。酒酣耳熱之後,一位外省籍朋友對我敬酒。「老林,當年你和老鄭在操場上偷偷說黨外的事、挺美麗島暴力事件,我們都知道。但為何經過幾十年,我們還能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我笑著說:「因為好酒好肉把我們拉在一起。」他接著笑著說:「不對。我是到中國做生意的商人,照你的說法,就是投共分子。你是學者,經常在媒體上反共的。我們怎麼會在一起呢?」我笑著說:「不。不管我們有多大的差別,但我們有共識:過好的生活。」


在一旁的另一位同學老徐說:「我們還有一個共識:被騙。」他靜靜的說:「的確。我們是幾十年的老同學了,我才要把放在心中幾十年的話講出來。


我們高中時,剛好遇到美匪建交。那幾天,報紙大幅報導國人是怎樣愛國,痛責美國忘恩負義。還說誰拿到去美國的簽證後,又將它撕毀。「這幾天去申辦美簽的人寥寥可數」。我們都很相信,也認為團結在蔣總統經國先生身邊,一定可以度過難關,反攻復國。但就在那幾天,我放學時看到隔壁李將軍伯伯家的哥哥冒雨在學校對面排隊。我跑去問他為何要排隊?他說他要排隊申請赴美簽證。我楞了一下。原來在我學校對面,這幾天冒著滂沱大雨從早到晚大排長龍的人,就是要申請美簽。向來忠黨愛國,昨天還到我家大罵美國背信棄義的將軍伯伯,他竟然罔顧國家危難,讓他的兒子跑到棄信背義的國家!然而當時雖有感覺,但衝擊還是不大。國難當頭、團結自強,愛國第一。


後來我上大學、工作,工作不順後又跑到美國留學,回國後又在兩岸經商,感觸才慢慢清楚。


我問老徐什麼感觸?其他同學都睜大眼睛看著。


老徐說:「一個將一億資本的企業經營到只剩下幾百萬的人,很難不被董事會免職。就算自家企業,除非信用卓著、父兄拿出老本、老婆的娘家出資,否則很難翻身。這是我的經驗。老蔣總統跟我們父親那一代的人,就是這種情況。你認為誰會出錢給他翻本?一個把一千萬平方公里領土、五億人口的國家,四年打到只剩下臺灣、不到一千萬人口,美國對他們會有信心?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朝代敗亡的比他快!但政府卻要我們對蔣總統奉若神明,蔣總統所稱反攻大陸要堅信不可懷疑。


蔣總統、國民黨在中國怎麼敗的?臺灣人可能不知道,我們父執輩是親身經歷。環繞在蔣總統身邊的蔣夫人家族,以及其他不肖接收大員肆無忌憚的豪取強奪到不堪聞問是因,被共匪打敗只是果而已。不然怎麼會四年就人心丕變,弄到草木皆兵?美國對此知之甚詳,他們會協助蔣總統反攻大陸?如果這是商場競爭,大老闆一定更換經營團隊,另起爐灶了。


真實的說,蔣總統若真的要反攻大陸,就不會把美國信任的孫立人軟禁、吳國楨趕走。當所有掌權的人都是美國不相信的人,美國人會怎麼想?蔣總統甚至還重用自己的老婆、以往沒有上過檯面,又留學敵國的兒子,美國會相信蔣總統有決心要反攻大陸?


蔣總統自己也知道和中國軍力差距越來越大,他若自信自己能反攻大陸,就不會趕著找美國簽署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把自己調度軍隊往來臺灣海峽的權力都交給美國。


我們以往尊敬的何應欽、胡適等其實都知道,但他們裝笨附和。跟在下面的也不是省油的燈,都配合著演戲。但大部分的外省人都清楚,不然怎麼外省人家庭的小孩,都一個接一個出國留學、移民?不是「中興以人才為本」?怎麼人才都跑出去了?他們知道口號是用來演戲,甚至是騙臺灣人的把戲,離開臺灣才是人生奮鬥的目標。


我驚訝的反問:「不會吧?想當年我看你們對反攻大陸都表現的很積極,連你們講到先總統蔣公、蔣總統經國先生都會站著自動立正,坐著馬上挺腰正襟危坐。讓我這個國語不標準,台語很輪轉的本省人都自卑的不敢與你們並肩稱兄道弟。


老徐回說:「我們是真的這麼相信,真誠的入黨、相信蔣總統。也認為一定可以反攻大陸。不管是靠武力,還是七分政治、三分軍事,總之,一定可以打回大陸的。我們父親也嘉許我們這麼愛國!然而等我們考上大學,就要我們積極準備出國留學,然後不一定要回國。現在想想,他們大約也知道,只是他們不敢講出來。那些黨國大老的小孩若在國外混不好,才又回臺灣當大官、撈大錢。撈完,再又到美國去。我人生走到半百,才恍然看出那是場騙局。甚至是場連我們父母都不敢對我們講的騙局。」我質問的說:「且不說蔣經國,難道陳履安不是人才嗎?當明志工專第一任校長、臺灣工業技術學院第一任校長,都當得很傑出。其他像連戰、宋楚瑜、關中能力都很強!」


老徐笑著說:你們臺灣人真的好騙。陳履安、連戰、宋楚瑜、關中都是博士,傑出嗎?哪一個以他學術成就被稱讚?他們職場上的工作則是特殊條件造就出來的。蔣經國讓陳履安去當臺灣工業技術學院的創校校長。那是當時全國職業學校學生,唯一可以照技職訓練系統拿到學士學位,和一般大學生平起平坐的技職大學,全國技職體系的菁英都搶著到這個學校來讀,誰會辦不好?你看陳履安後來到教育部任官,有什麼成就?這才是陳履安的真才實學啦。


連戰在臺大政治系的風評?關中在政大教書也不怎麼樣。宋楚瑜的每個職務都直通總統,拿到非凡的資源和權力,當然可以做好。這些人只有在封閉權力運作下,以特權才能表現傑出。一旦有比較公平的競爭,就敗下陣來。馬英九就是黨國全力扶植的人,在競爭的民主時代,他台北市長做的有比阿扁好嗎?法務部長做的有比陳定南好嗎?總統有比蔡英文好嗎?


我問:那蔣經國呢?同學說:「在我們集團公司中,董事長的兒子是最有好功績的。不管做什麼事情,總有最多的預算、最優秀的人力在協助。這些事情也一定要成功。即令代價昂貴,獲益甚少都沒有關係。當然有人會批評,但批評的人很多不久就被迫離開公司。即令留在公司,權力也被冰凍起來。最後還是離開公司。我們公司的太子奮鬥記,就是商場上的蔣經國奮鬥記。蔣經國可以不斷違法、犯錯,又可不斷重來。甚至不斷從違法取得成功。但別人出錯就下台,更不用說違法。」


老徐笑笑的說:那些黨國、學界的大大老、大老等,他們或許看不出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成材,但他們一定看得出別人的小孩成不成材。


大家聽他講這些話時,都靜默不語。我政治不正確地問:這是你們外省人看到的國民黨統治?老徐環視全桌,特別注視看那些外省同學後,說道:我之所以敢講這話,因為我住眷村。


「住眷村?有什麼特別?」我問。


他說:「它就是特別。這是我出社會二十幾年後才感受知道的。我們的故鄉不在大陸,而是眷村。眷村才是我們所有外省人在台灣的故鄉、靠山。並不是所有外省人都住眷村,但一到年節,許多分散在台灣各地的外省人,都會先後到眷村拜年、互訪,重新凝聚有別於本省人的外省人意識。在互訪中,他們才會感覺到又回到徐州、北平、瀋陽的老家,他們才會再一次的感受到他們不是流落異地的孤鳥。你們臺灣人口中的李伯伯、陳阿姨是社交,我們卻是認同。那是自己故鄉家的、幾乎等同于父親兄弟的伯伯、媽媽姊妹的阿姨!而且這也是他們繼續生活在台灣很重要的支持力量。拜年就是回家,回到他們夢縈難忘的家。即令離開眷村幾十年,回憶那樣的感覺還是他們心中最溫暖的時候,在那裡,有父母難得的「家鄉的笑」。這種笑容即令在我的家,也看不到。「重建眷村」對外省人的意義,本省人是很難理解。住眷村的人,既是政經地位相對低落的人,卻也是講話最有份量的人。我們最有戰鬥力,也是最被國民黨利用的悲哀一群人。


此時,不只是我,全桌都驚訝的看著他。老徐緩緩說來:眷村相當程度隔絕臺灣一般社會,這是國民黨可以信任並動員的地方。我們被不斷灌輸要反攻大陸,更不斷被灌輸危機意識,要打擊社會上反蔣總統、陰謀推翻政府的台「毒」分子,而我們就是國家最忠貞的戰士!保護中華民國的鐵衛軍。我們不可以和這個土地、土地上的另一群人混在一起墮落。因此社會上只要風吹草動,我們就被提醒、精神被動員。


國中同學有地域性,親眷村學校和非眷村學校還是有點差別。但高中卻打散了。在我們眼中,班上分三類,我們、墮落的一群、那些潛在的壞分子。


老徐看著我,「你們在操場上偷偷的講述挺美麗島暴力分子的言論,因為你們怕讓教官知道而被當異類監視。而我們卻很清楚。那是被訓練後本能上的反應。我們眷村的可能比較激動,那些墮落分子就根本不當一回事。我們不同意你們,但那只是同學間的不認同而已。但我們也知道一旦訓導處、教官的力量進來就不一樣了。看我們高中時及高中後的一些社會衝突,很多根本就是小事,但衝突擴大就變成大事。那時政府與黨外的衝突,介入其中的外省人多是眷村出來的人。為何非眷村的人比較不會是主要成員?因為他們沒有眷村的人脈、凝聚意識形態與動員機制。


我們現在都五、六十歲了,回去看我們二、三十歲時的社會衝突,都會啞然失笑。那些衝突事件的議題,根本就是爭取自由與反對爭取自由的衝突。而當衝突後使得自由增加後,那些反對增加自由的人也很高興享受新增加的自由。但是他們又被國民黨動員來反對下一次增加自由的社會運動。我知道每一次我們被國民黨動員的理由,就是黨外匪徒攻擊蔣總統、台獨、共匪同路人、暴徒、阻礙我們反攻復國大業、重演1945年的共匪伎倆等。留學之後再來看以往的衝突,那真的不能全說是我們外省人的錯,而是被喚起的危機意識,產生本能性反應。或許這樣說比較聊以自慰:我們聽從留學共產蘇聯的蔣總統經國先生的指揮,反對國父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自由、平等與博愛的遺教。


我不顧其他外省同學不怎麼認同老徐的眼神,鼓起勇氣問他:那你看真實的眷村內外,有什麼差別?以後要怎麼走?


老徐說:我們在美國做生意,除語言困窘外,還有種族差異的困擾。在中國,講的不管怎麼外省腔,就是無法像大陸人那麼捲舌。再怎麼認同,就是外人。經過不斷的不被認同,再來重新反省過去。「家」讓我和我的父母聯繫在一起。而我跟我父母的家鄉不在他的故鄉,而在眷村。檢視眷村內外,其實:眷村內外的你們本省人和我們外省人,有很多都一樣,差別只是很些微。


我們很愛中華民國,你們很愛臺灣。這兩個不僅現在重疊,連我們高中時也都重疊。只是我們能高聲說出愛國,你們配合著我們說愛中華民國,內心喊著我愛臺灣。


你們不敢講政治而怕被關。我們講政治時一定加上效忠蔣總統、祖國、大陸,這樣也能免除被懷疑的困窘。


你們和我們都被騙要去愛一定要有蔣總統的中國與台灣。因為沒有蔣總統的愛中國就是中共,沒有蔣總統的臺灣就是台獨。


大家都愛故鄉。你們站在故鄉臺灣卻不能大聲講愛臺灣,我們愛故鄉卻不能明著說要回故鄉。


大家都被白色恐怖。你們是沒有武力的被集體白色恐怖,我們是有武力卻住在眷村卻人人自危的怕被白色恐怖。蔣總統經國先生很公平的在你們和我們之間都安排特務監視。


最後,在台灣民主化後,大家都沒有「被騙」那樣的共識了!


桌上的同學都哄堂大笑。




另一個同學開口說:臺灣民主化,民進黨一直把我們邊緣化。老徐反問:我們以前曾在權力的中央嗎?我那將軍伯伯的兒女,到美國的到美國,在台灣的繼續承繼家族的人脈。從軍的很快就升上上校、將軍,從政的就被黨部提名選民意代表,經商的就靠國營事業撈錢。現在則多一條去中國當買辦。我們要改善經濟,和一般臺灣人一樣的工作。要選民意代表,依舊要從基層開始做起。只要我會講台語,我和屏東的阿伯,比跟台北蛋黃區眷村那些老鄉,有更多的共同生活經驗。


國民黨設計許多體制讓我們一般外省人的確自認為享有一些優勢,例如考試考中文,中國地理、中國歷史,甚至任公職也曾有特殊待遇。但在長期中國化教育和民主化後,這些對外省第三代、第四代都沒有了。現在想想,得之則少,失之者多。


兩蔣、國民黨要我們不要在台灣生根,而要打回大陸。要你們臺灣人都無根來一起投入戰場。戰爭是大家一起被設計的宿命。


一位藍軍同學憤然疾視的要開口,老徐搶著說:你不用講了。你挺你的國民黨,我捐款給我喜歡的政黨。我不會去說服你。我只是要說:我們被騙了一輩子。這個事實而已。


各自走散之後。我去找老徐並肩。這是我們同學數十年,第一次那麼親密的走在一起。我問他國民黨疑美論的看法。老徐說:「有什麼好懷疑的。以前幹架的時候,傢伙越好越有勝算。老美賣好武器就是善意,要來協助你就是義氣。疑美論?眷村上下多是罵美國的。「要不是美國阻止老總統剿共,我們早就把共匪消滅了。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局面。」這你聽過吧?後來出社會想過,才深刻理解其中的荒謬。打架要你出錢,打贏了是我的功勞,搶到的地盤都是我的,而且搶多大的地盤由我決定。但打輸了就是你不幫忙,這是你的罪過。這就是國民黨疑美論的真意。老一輩的深藍軍、戰鬥藍那票人的想法就是這樣。這沒有道理。我不好意思說出老蔣總統、蔣夫人他們家族在中國、戰後,污掉多少美國援助國民黨的錢。你自己去翻書看。但我的確要說,美國對國民黨真的仁至義盡。至於一群正藍軍上層說少買武器,方便和中國和談。要怎麼和談?我絕對不會拿西瓜刀跟拿手槍的對手談判。找死阿!甚至已經被騙一千萬平方公里了,還敢談?講的更真實一點,他們真的要談嗎?你看他的小孩拿哪一國的國籍?他家產有多少比例放在台灣,就知道他們有多少誠實。他們很多人一生在台灣撈盡好處,人生最後還是要拿臺灣去交換中國給的利益,然後到美國養老。」


最後,老徐苦澀的說:「我許多眷村的朋友,即令他從來就是國民黨內的底層小人物,他們還是努力想挽回往日兩位蔣總統時期,那種外省人想像的風光。甚至認為若政權不能握在外省人手中,至少臺灣要握在中國人手中。他們可能被騙了,不知道老共拿下臺灣,什麼也不會給。不要說退休金俸沒了,連財產都被沒收。1949年已經被共匪玩過了,現在還笨笨的被玩?他們這樣想、那樣做,會害死外省人的下一代。我知道要提醒他們,但我不敢。你我相識數十年後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對我數十年前更親的兄弟,卻又僅能「忍看朋輩成新鬼」。


作者簡介:林修正

退休教授,精專歷史,專攻制度經濟學、政治經濟學和經濟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