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危機、好意施惠與其限界 ——從國際媒體近期相關報導,看各國政府援助香港人的措施與其極限
by 黃俊倫

 



名為東京奧運的嘉年華會結束了。當台灣社會在這場嘉年華會結束、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的軌道後,依然有許多公共事務必須繼續處理下去,「如何援助有遭中國在港當局迫害之虞的香港人、而不損害台灣的安全」正是當前必須面對的議題之一。不僅民進黨執政下的中華民國.台灣政府目前依然持續盤點並提出各項可能的援港措施,近日紐約時報中文網刊登「台灣會成為下一個香港嗎?」的報導,在推特等社群網站掀起的正反兩方論辯,也正是香港議題在台灣持續受到關注的象徵。

 

原本號稱東方之珠的香港,光芒正在逐漸黯淡,而有正常觀察力及判斷力、對香港局勢有基本了解的任意第三人,在檢視2019年香港特區政府(以下簡稱港府)提出「逃犯條例修正案」、引發反修例運動及大規模反送中示威後的對應措施,以及從當時起到現在、乃至於可預見的未來香港當局的一連串政策後,很難不將香港光芒黯淡的責任歸咎於港府、以及在其背後扮演操偶師角色的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PRC,下同)黨政當局。

 

簡單地說,自2019年年中以來,港府與其背後的中國黨政當局每年至少會有一項修法或新法劇烈影響香港社會,2019年年中港府提出逃犯條例修正案、2020年年中港府強推港區國安法,20213月中國全國人大更是毫不遮掩地提出所謂香港選制改革方案,尤以港區國安法及所謂選制改革案影響香港社會最烈,也因此這段期間香港的政治、社會及各項公民權利,都在處於一個較1997香港主權移交後的22年間更加快速地倒退的狀態,致使香港人已然陷入一種新的複合式人道危機。這樣的人道危機,僅因港府直直接迫害之有無,而在參與近年來各種抗爭的香港人及其他香港人間產生程度輕重的差異。

 

具體來說,有些在反送中期間參加抗爭的香港民眾尤以青少年及年輕人居多,被港警捕去後下落不明,再遭發現時已成屍骸,死法千奇百怪,但香港警察卻常常用一句「死因無可疑」強行打發。對直接參加抗爭而能倖免於死難、但事後卻遭港府秋後算賬的香港人而言,最直接的迫害來自於香港警方及司法系統的逮捕、羈押、追訴及審判。

 

而沒有直接參加抗爭的香港人,則處於一種被慢性溫水煮青蛙的狀態,港府、中國在港協力者及前兩者的幕後操盤者亦即中國黨政當局,總是能夠找到辦法,一點一點地將香港人在19972019年間所享有的各種殘缺不全的、受限的自由剝奪殆盡。

 

平面媒體與網路媒體方面,從香港蘋果日報及其所屬的香港壹傳媒集團如何在港府責令銀行緊縮其銀根、凍結其帳戶這也是香港作為「國際金融中心」業已喪失其法治上可信賴性的象徵之一等等措施下,一步步地走向死亡的命運,其主事者現仍遭到港府以警政司法等系統全面追殺起,不僅使得香港現在的主流平面媒體已經呈現一派親港府親中的景象、看不見政府以外的聲音,更連帶導致立場新聞、獨立媒體等立場明顯不同於港府及中國當局的新興網媒出現寒蟬效應,或緊縮人事、或下架報導,可以說香港平面及網路媒體的寒冬已經來臨;電子媒體方面,不僅作為市場寡佔巨頭的TVB無線電視早已向中國輸誠,原本在港英時代到1997後一段時間依然保有一定獨立性、享有一定公共廣電地位的「香港電台」,也逐漸透過引進大量中國中央廣播電視總台「主旋律」連續劇及紀錄片播放等等的方式,淪為港府及中國黨政當局的傳聲筒及洗腦港人的工具。

 

圖書出版方面,除了港府康文署將意識形態與港府及中國黨政當局相悖的部份圖書自香港各大公立圖書館下架以外,港警及國安處更依據港區國安法查緝內容明顯美化反政府港人的圖文書等各種「有害」書籍,連帶致使2021年香港書展出現風聲鶴唳的效果,沒有多少出版社敢繼續出版與社運有關、敘述偏向支持社運的書籍。

 

教育體系方面,港府與其背後的中國黨政當局對香港教育系統的出手,係從人事及內容上雙管齊下,在人事上已有多位先前活躍於社運及示威活動、或政治見解明顯不見容於港府及中國的各校大學教授及講師不再獲續聘,政治壓力也對中小學教師造成相當壓力,致使中小學教師士氣普遍低落、甚至有相當比例的教師考慮離職;內容方面目前港府主要的施力對象是中小學教材,以致於香港中小學的中文及歷史等各科教材近年來赤化的態勢益發明顯。

 

而國際社會面對香港目前的局勢,哪些國家應該為此負起什麼樣的責任?而目前各國及實質上尚待建國的台灣,各自所採取的措施是否能與其在其中的責任相應,是否尚在其所能承擔的能力之內,而這些措施是否存在副作用?這些都是必須探究的問題。

 

如前所述,香港作為東方之珠的珠光逐漸黯淡,港府與在背後操縱其行事的中國黨政當局,作為直接施惡的一方,必須對此負起最大的責任。但之所以造成「中國黨政當局得以對香港作惡」的形勢,美國為首的西方社會、英國內閣及港人自身也各自有必須承擔的責任,其中美國的責任在於1960年代後期起「聯中制蘇」論逐漸在外交界及國際關係學界中抬頭,並在尼克森總統及其白宮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的主導下由理論化為現實,以此為基礎,開啟新一波西方各國對中綏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邦交,並將其接納進到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世界體系的大勢;而英國歷任內閣方面,雖然香港未能在1950年代至1970年代間由英國殖民地改制成自治領,固然有中國黨政當局明暗武力恫嚇,以及香港對二戰後的英國來說難以透過軍事手段加以防衛,導致香港是否得以推動民主政改不能忽視中國因素的問題,但1980年代的柴契爾內閣在香港問題上根本形同聽任中方要求、全然相信中國黨政當局對香港1997年後前途的承諾,也是導致中國在1997年後得以將香港逐步拆食落腹的幫凶;而香港人自身最大的問題在於長期作為中華民族主義論述生成的基地及庇護所之一,吸納來自中國的多波難民及各種政治光譜的流亡者,未能盡早發展出有別於藍色和紅色兩個中國的不同民族國族認同,卒致馬文輝等前賢曲高和寡,遑論由港人自身作為推動香港自治領化的主要動能之一。

 

也因此,現在美、英及大英國協的加拿大與澳洲等國在居留及就學等種種方面,對香港人的居留甚至入籍開綠燈,包含美國拜登政府為港人延長簽證18個月、並可在居留期間工作,以及英國政府開放持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的港人攜家居英5年、期滿可循序申請英國永久居留權及國籍等等的措施,都算是為彌補先前各自的過錯,對香港人進行亡羊補牢式的補救,合宜與否各該國自有公論,筆者暫時不對此做出結論。

 

而台灣在這其中的角色為何?

 

1949年底起在台灣的中華民國(以下簡稱ROC)政府固然基於其拉攏海外華人的理由,而長期招收包含港澳在內的僑生進入台灣的華僑高中、僑生先修班及各大專院校就讀,香港人在獲得ROC護照及戶籍方面,也因為ROC政府對海外華人的政策而享有相當的便利;ROC政府對中國管制的逐漸放寬,以及台灣工商業界在1980年代後期起,挾其資金及相對的技術優勢逐步進入中國,一方面將中國作為加工出口基地、同時也寄期望於中國經濟成長後的內需消費市場,這些也都是協助中國這頭赤龍逐漸膨脹的幫凶。

 

但,請恕筆者直言,即便有以上這些因素,在台灣的ROC政府及台灣人,仍然在國際法的意義上不對香港人負有任何形式的作為義務,因為:

 

1.

英國早在1949~1950年間就已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唯一合法代表政府、並與其建立邦交關係,即便決定割讓香港及九龍給英國的清英南京條約及清英法北京條約的正本都被ROC政府攜來台灣,1984年英中聯合聲明的中方當事人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而非在台灣的ROC政府。

 

2.

在台灣的ROC政府及台灣人在香港目前的困境中所應負的責任,比重遠低於作為香港前宗主國的英國、開啟西方世界對中綏靖道路的美國,以及挾技術與資金投資中國的其他國家。

 

3.

對港人在入台就學、取得ROC護照戶籍等文件及法律上身份的長期便利,本質上來說是ROC政府對香港人具有好意施惠性質、可以由ROC政府單方面依據其當時的政策需求及其他考量而變更的法規範及行政行為,而非恆久不變的法律上作為義務。

 

4.

誠如筆者先前在其他文章所主張,ROC政府本質上只是日本帝國在二戰戰敗後,基於東京盟軍總司令部(GHQ)一般命令第一號規定而對台灣有暫時性軍事佔領的權原,並在1951年盟國對日本和平條約(俗稱舊金山和約)、作為前者附約的1952年日本國與中華民國和平條約(俗稱日華台北和約)及冷戰以來國際政治現實所共構出的灰色地帶,而長久代表盟國行使佔領權限的政府當局,實際上台灣與澎湖群島的最終主權狀態仍待透過住民公投的手段做最後確定。

 

ROC政府作為一個業已失去絕大多數既有領土、僅能寄居在作為非主權領土的台灣與澎湖群島上的政府當局,對台灣所實施的管領及統治,也不應該逾越身為暫時性佔領者所應有的分際,尤其是不能侵害到台澎住民「出於不受任意國家及政府當局干預的自主意志,以一定之法律程序完成主權狀態的最終確定」的權利,更不能透過其所帶來並強加於台灣人之上、以ROC憲法為首的法律規範體系,侵害台灣人行使上開此般權利的可能性。

 

即便香港目前已經持續發生系統性的人道危機,在台灣的ROC政府在給予香港人以就學、居留及入籍的種種便利時,也仍然必須遵守上開分際,尤其必須保守住台灣的安全,不能在收留流亡港人及提供港人居留就學的過程中,給予中國黨政當局滲透台灣的機會,連英國泰晤士報近日都報導「已有中國間諜以『逃離專制統治』為由,持BNO護照申請居英」,台灣作為中國侵略滲透的首要目標之一,不能不對此加以嚴防。


因此,雖然ROC政府已經宣佈「出於國安考量,未來將邊踩煞車、邊踩油門援港」,未來將持續從人流與金流下手進行把關,但台灣人仍然必須注意ROC政府為援助港人而提出的新方案或措施是否有逾越前揭分際的情況,例如近日ROC教育部所提出的「開放無台灣居留證的香港高中生來台就讀同等學校」方案,是否有進一步開放家長入台合法居留、以及向下開放到國中小港生,進而為中國間諜滲透台灣製造更多破口的可能性。


在本文的最後,筆者想說的是:舉重以明輕,民間援港也不能忽視保守台灣安全的重要性,本文一開始所說紐約時報中文網所刊登的「台灣會是下一個香港嗎?」一文,其中諸多細節在重視台灣安全保障及防止中國滲透的台灣人看來實在是令人心驚膽跳,筆者不認為民間援港管道能夠比一定比例的事務職公務員是中國同情者、可能會因此製造出更多中國滲透破口的ROC政府當局更能善盡流亡者甄別審視及把關的角色,某些人自認為有「援助港人」的所謂大義名分,但卻遊走在違法邊緣、甚至已經違反諸多ROC現行法律,這樣的作法到底最後會為台灣社會帶來什麼後果?萬一真的發生不利後果,誰應該為這些後果負責?這些都是台灣人必須繼續追蹤的事情。


作者:黃俊倫

1980年代出生,台灣人,成長於民主化的台灣,知識界的雜食動物,平時觀察政經社會及國際等議題、也慢慢建構出屬於自己的世界觀與對各項議題的觀點,目前正在磨練「更精鍊地用自己的文字將觀察後的想法與觀點表達出來」的技藝,同時一邊工作、一邊為了獲取各種資格身份而努力,以努力不讓自己變得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