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自就任最高領導人以來,幾乎可以說是病態地執著於法治,並且竭盡全力揭發官僚的貪污行徑。或許在他眼裏,共產黨的現狀與荀子所處的戰國末期荒廢的景象已重疊起來,並且產生強烈的危機感了吧! —峯村健司
一位在哈佛大學當臥底的日本記者發現了什麼秘密?
我很喜歡閱讀日本學者研究中國的著作。或許因為中日兩國在地理上同屬東亞國家,在文化上同屬東方文化,可以互為鏡子,日本學者的中國研究,總是比西方學者更加準確與通透。西方學者的中國研究,常常給人以隔靴搔癢之感;日本學者的中國研究,則像是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的孫悟空,把對方的五臟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日本人做事認真,一般不會局限於「讀萬卷書」,必定要「行萬里路」。在書本上的古典中國讓人浮想聯翩,但「在路上」的現代中國讓人不敢恭維。有「鬼才」之稱的芥川龍之介,在1920年代曾到中國採訪遊覽。像許多對中國有「文化鄉愁」的日本文人一樣,芥川對中國懷著美好想像,以為那是一個可以遇到李白、杜甫的優雅國度。但當他在中國遊歷幾個月後,看法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芥川在《中國遊記》中記錄了中國的醜陋現狀,表達了失望與厭惡的心情。從坐船登陸上海開始,就是連綿不絕的髒:黃包車夫是骯髒的代名詞,乞丐伸長舌頭在舔著腐肉,城隍廟池子裏全是尿液,飯館衛生一塌糊塗,廚子在洗碗池肆意小便......「髒兮兮」一詞不夠用了,乾脆換成「衝擊」這個詞,最後忍不住用三個惡狠狠的詞形容:猥褻,殘酷,貪婪。芥川為這個「老大國」的腐朽衰落而傷感:「在目睹了這種國民的墮落之後,如果還對中國抱有喜愛之情的話,那要麼是一個頹廢的感官主義者,要麼便是一個淺薄的中國趣味的崇尚者。」
讀完芥川龍之介的《中國遊記》,再來讀峯村健司的《站上十三億人的頂端:習近平掌權之路》,兩本書形成頗有意味的參照。峯村健司是向來堅持「最前線主義」的《朝日新聞》的特派記者,他發現,在日本,有關中國的新聞報導,有一大部分是從當地新聞媒體上取材,就算是立場傾向批判中國當局的媒體,在報導時也很容易被經中共過濾後的報導與資訊牽著鼻子走。僅僅把中國當成「未知的國度」、大肆談論它的「異常」之處的報導和書籍,在市面上多如過江之鯽。其實,何止日本,整個西方世界關於中國的研究和報導不都有這樣的偏頗嗎?
峯村健司決定用另外一種方式書寫中國。圍繞中國高層權力鬥爭這一主題,他的足跡遍布北京、上海、大連、重慶、華盛頓、洛杉磯、波士頓、東京,「目擊道存,成竹在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終於以豐富鮮活的第一手材料拼出中國的真相。比如,為了瞭解習近平的女兒習明澤在哈佛大學的生活和學習情況,他「臥底」哈佛多日,迫近其生活圈子,成為唯一一位全程參加習明澤哈佛畢業典禮的外國記者。他有資格驕傲地宣稱:「在這本書中,沒有憑空臆測,唯一存在的,就只有一心一意奔赴『現場』後,在那裏發生的『現實』。」峯村健司透過親身所見所聞的事實,以及訪問中共高幹、高幹親人、中國問題學者、美方智庫人員等,挖掘出習近平崛起的祕密以及習政權內政、外交決策的過程。本書的三個核心論點讓我心有戚戚焉:首先,江澤民與胡錦濤十年生死惡鬥,鋪成習近平的掌權之路;其次,習近平成為毛澤東之後一人獨大的獨裁者,這恰恰表明中共體制缺乏權力制衡的結構性危機;第三,習近平實施強勢外交戰略,使得對中國缺乏基本瞭解的歐巴馬政府輕易接受其「新型大國關係」的定義,最終將撼動冷戰後被多數國家接受的普世價值和國際關係秩序。
中共人才選拔機制中的「比狠」模式
有一位海外民運前輩提出一個大膽的論點:中國民主化的出路,可選「宮廷政變」或「軍事政變」。如果這個論點被習近平看到,他一定會開懷大笑:土耳其未遂軍事政變的結果,是讓本來已趨向於集權的總統艾爾多安放手整肅軍方、媒體和大學中的自由派力量,讓在世俗化和西化道路上走了將近一百年的土耳其重新回到專制蒙昧之中。習近平難道不想向艾爾多安學習嗎?習近平和艾爾多安最崇拜的對象,乃是同一個人:俄國獨裁者普丁。
這位在美國生活久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反對派教父或許不知道,習近平接班前後,中國已發生過一次未遂政變,那次未遂政變的結果是讓習大肆集權、摧毀對立派系。峯村健司描述了2012年3月19日晚上,北京發生的武警與軍隊荷槍實彈地對峙的場景。據一名警方高幹向峯村健司透露:周永康擅自命令手下的武警去逮捕某個提供資金給薄熙來的大連企業家。周永康控制的政法委公然阻撓聽命於胡錦濤和習近平的中紀委的調查,後者連忙命令野戰軍出動搶人,這才發生自從一九八九年天安門屠殺之後罕見的裝甲車開進北京城的恐怖一幕。這次事件只是西洋骨牌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此後,薄熙來、周永康、徐才厚、令計劃、郭伯雄等試圖推翻習近平領袖地位的高官相繼落馬。
習近平的上位,是中共高層激烈內鬥的結果。一方面是江澤民的勢力壓倒胡錦濤的勢力,習近平在與李克強的競爭中後來居上,然後習近平又拋棄江澤民集團而與胡錦濤集團結盟。另一方面,元老們發現,習近平是太子黨,是「我們的孩子」,對付「敵人」比李克強更狠、更毒、更能維護和捍衛共產黨的獨裁體制,把政權交到他手上才能放心。峯村健司評論說:
在表面上,中國共產黨一向都是「全體一致」的;不管是人事或者政策,全都是透過平和的對話與討論來決定。在官方媒體上,永遠看不見「政爭」或「派閥」之類的字眼。然而,在這種平和的表面下,隱藏的其實是血流成河、永無止盡的激烈攻防。新的犧牲者不斷地浮現;用「死鬥」來形容這樣的鬥爭,一點都不為過。
習近平的反腐運動,乃是一塊內鬥的遮羞布。習近平接班前後,溫家寶在全國人大閉幕式記者會上譴責薄熙來犯下「路線錯誤」,隨後習近平及官方喉舌也多次暗示黨內存在「反黨集團」、「團團夥夥」。但在對失敗一方的處理中,尤其是在對多位落馬高官的公開審判中,卻對這個面向避而不提。在已審理終結的薄熙來、周永康、徐才厚、令計劃、郭伯雄等案件中,並沒有反黨的罪名,罪名集中在貪腐領域。中共內鬥的結果,跟古代的王朝一樣,遵循成王敗寇的原則:「在一黨統治下的中國,法律與規則往往被視若無睹。唯有黨內鬥爭的勝利者,才能憑藉自己的好惡去解釋法律,並依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來運用規則,至於鬥爭中的失敗者,只能坐以待斃,默然等待勝者的裁決。」
那麼,中共的內鬥是否加速中共政權瓦解?峯村健司一度對此抱有樂觀期待:「當我在北京採訪的時候,我認為這種權力鬥爭必然會縮短中國共產黨的壽命,並且最終導致該政權瓦解崩潰。」但實際結果截然相反:經過習近平接班前後那段血淋淋的內鬥,習近平的集權企圖大致實現,中共政權並沒有在內鬥中遭到削弱乃至走向崩潰,反倒得到鞏固和強化,如經濟學者何清漣所形容得那樣,中共政權將長期抱持「潰而不崩」之狀態。期待中國發生軍事政變、宮廷政變,習近平被推翻,進而啟動民主化,是望梅止渴、畫餅充饑。這種粗陋的想法,只能表明所謂海外民主運動與中國國內的脈動脫節,以及其代表人物思想能力的低下。
習近平熱愛荀子的「法制」,而非西方的「法治」
峯村健司在他的書中提出一個有趣的觀點:胡錦濤在全世界蓋孔子學院,習近平熟讀的卻是荀子。習近平認同荀子「人性本惡」的觀點,認為須以「上層設計」來約束導正。作者引用某高幹的親屬透露的信息:「據說習近平打從遭到下放的少年時代起,便已經讀透了全二十卷的《荀子》。由於荀子在中國算是比較冷門的思想家,因此幾乎沒什麼共產黨幹部會去閱讀這部書。習近平獨特的現實主義思維,應該就是受荀子影響所致吧。」不過,這個說法可能有所誇張,在文革期間,作為下放到延安農村當知青的「黑五類」子女,習近平不可能擁有全二十卷的荀子。習近平讀荀子,只可能是在文革結束、其父親習仲勳復出之後—而且,以他的古文能力,能否讀懂還值得懷疑。
就在即將擔任國家主席前夕的2013年3月,習近平對年輕幹部發表講話,特別提及荀子,介紹荀子是「中國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對此,峯村健司的某消息來源指出:「反貪腐運動,是透過法來讓那些汲汲奔走於利益的幹部心生戒惕,從而使國家團結向上,這正是荀子思想的基本。習近平就任時打出的口號『中國夢』,當中的『強國』這個字眼,正是荀子著作的標題之一。習近平深信荀子所闡述的為君之道:『隆禮至法,則國有常』,並以此為根本,朝著重建國家的方向不斷勇猛邁進。」這個消息來源顯然是習近平派系中的人物,對習汲取荀子思想持正面評價。
中國學者趙法生在〈荀子才是兩千餘年中國君主專制政體的真正『教父』?〉一文指出,在荀子的政治思想中,遺存著中國式君主專制的思想密碼,也隱含著中華民族政治轉型步履維艱的制約性因素。荀子對刑法的強調,已漸流於法家,其弟子韓非為先秦法家集大成者,絕非偶然。這是儒學經荀學至韓非而成法家的學術線索。換言之,荀子和習近平所說的「法」,是用嚴刑峻法來控制、轄制人民。
熱愛荀子的習近平,不具備帶領中國步入現代社會的精神資源。早在五四時期,啟蒙思想家吳虞就對荀子學說做出深刻批判。吳虞認為,荀子的思想集中在尊君、卑臣、愚民三個方面。荀子主張人治,故必以統治之權奉之君主,而絕不知三權分配之法,最終之養成專制:「刑罰者,王制之所規定;其輕重是非,一本之人君,而非人民所得參預。此儒家之言,所以雖往往見其公平,而考之事實,適得其反,而反入於專制也。」荀子又主張臣下必須「持寵處位」,即「媚順於君主,以求保其固位。」吳虞批評說:「持寵固位,以順為正,同於妾婦,終不免禍國亡身,去公僕之義絕遠。」
荀子的思想圍繞如何幫助君王集權展開。在荀子心目中,君主「居如大神,動如天帝」。趙法生指出,荀子認為民眾不但在道德上完全依賴於君主的教化,就連人民的力量、組織、財富、勢力以至於壽命,都仰賴於君來成就。這樣的君主,對於人民來講,只能用「大救星」來形容。荀子設計的王制是一個君權主導一切的集權社會,君主比爹娘還親,君主比天地還偉大,任何對君主說不的政治力量都被消滅。荀子治道的最高理想是海內之眾像一個人一樣地供人君隨意支使,這是化多為一的典範,是專制集權的極致。
荀子構建的儒表法裏的體制,比單純的法家制度更具隱蔽性,它為集權的君主專制披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借儒家之名而行法家之實。人們對於制度變革的渴望轉換為對於明君賢臣的期盼,進而對其產生無窮幻想,這種政治在某些特定時期必然演變為重大的歷史災難。近代中國的政治轉型是一場走出秦制、以建立現代政治文明的艱難歷程,要想最終跨越這一「卡夫丁峽谷」,荀學乃是必須邁過的一道理論關口。崇尚荀子的習近平,比崇尚孔子的江澤民和胡錦濤大大退步了。
染紅的星條旗:習近平左右了中美關係嗎?
習近平的外交政策比起江澤民和胡錦濤兩朝來也有重大變化。作為日本記者,最關心弱不禁風的中日關係,在這本書中有大量篇幅討論中日關係的現狀與未來走向。作者承認,中日關係受制於中美關係。換言之,日本是美國在亞洲最大的盟友,從戰後至今,日本只是經濟大國,不是政治大國,日本的對華政策必須與美國的對華政策保持一致。
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的對華政策沒有形成長遠而有效的戰略。知名中國問題專家、賓州大學國際關係教授林霨指出,美國對華政策受季辛吉影響數十年,加上對華經貿的既得利益,導致美國愈來愈不敢、且不願在中國人權、民主議題上發聲。反之,中國不吝對美國智庫、學者使用銀彈攻勢,從美國體制內施加影響。在此影響下,美國政府及大眾對中國人權問題及其他分歧漸漸變得視若無睹,生怕惹惱中國而影響雙邊關係,歐巴馬時代的白宮甚至告訴五角大廈「不要再談中國軍事力量擴張的議題」。林霨表示,最大的擔憂在於因經貿等既得利益,美國政府、企業及大眾愈來愈對中國人權問題及民主自由化停滯漠不關心,認為「這就是中國」,形成「要和中國合作,只能接受」的「常態化」觀點。
峯村健司在討論中美關係時用「進攻的習近平、防禦的歐巴馬」概括,他專程到習近平和歐巴馬舉行會談的加州「陽光之鄉」莊園體驗現場氛圍,用若干生動的細節還原當初的場景。他認為,那時美方出現了一次重大外交挫敗,美方輕率地承認中美之間是「新型大國關係」,等於無償給習近平擡轎子。當時的美國國家安全顧問表示:「歐巴馬總統和習近平主席,已經就『新型大國關係』一事達成共識。」中方立刻順著梯子往上爬:「歐巴馬願意認可中國的『核心利益』,對我國外交而言,實為重大的成果。同時,這也意味著我方對美國介入釣魚臺紛爭,做出了強而有力的牽制。」
美方發現上當受騙,不得不派高官出面消毒。負責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羅素指出:「釣魚臺列島乃是《美日安全條約》,特別是第五條所適用的對象。」美國資深外交官和學者卜睿哲評論說:
美國需要中國在某些問題上合作,但這和中國主張的「核心利益」毫無關聯可言。若是習近平在釣魚臺議題上主張「美國已經認可中國的主張」,那麼我方會立即做出回應,明確指出「釣魚臺乃是處於美國盟友日本的管轄下」。
可見,所謂中美之間的「新型大國關係」跟兩岸之間的「九二共識」一樣,是子虛烏有的東西。
這本書從習近平的女兒習明澤在哈佛大學的畢業典禮開始寫起。作者如同大偵探白羅一樣,從蛛絲馬跡入手,一步步剝繭抽絲,在哈佛畢業典禮上捕捉到「天朝公主」的「尊榮」。她使用假名,長相酷似其母親,而代表其父母前來出席畢業典禮的是彭麗媛的妹妹。當習明澤從臺上下來時,峯村健司走上去輕輕說了聲:「恭喜畢業。」話音剛落,兩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人高馬大看起來像是中國安全人員的男子衝上來,擋在公主面前。作者在現場拍攝到了習明澤的照片,卻一直不曾發表。我曾在臉書上與作者交流,詢問是否受到有關方面的壓力—包括立場較為親中的《朝日新聞》的限制。作者回答說,倒不是因為有什麼壓力,而是他認為習明澤不是公共人物,是「私人」,享有隱私權,所以沒有發表其照片。這是否為託詞?不得而知,但迄今為止任何媒體和網站上都沒有一張習明澤成年後的照片,坊間流傳的照片幾乎全都是假的,這一事實足以讓人毛骨悚然。
峯村健司還描述了加州為中國人赴美產子提供服務的「月子中心」和「二奶村」的故事。在美國的投資移民計劃中,中國人佔八成以上比例,每年數以萬計。一名和中國政策有關的前美國國務院官員告訴峯村健司,美國官方的看法是:「中國政府及共產黨高幹的資金流入美國,不只是對美國經濟成長有所貢獻,更重要的是,讓美國更能清楚掌握這些幹部的資產狀況與家族結構。解放軍的鷹派成天誇誇其詞,嚷嚷著說要用核子武器讓洛杉磯化為火海;但是,一旦他們發現自己的家人和財產都變成了人肉盾牌,那他們還敢這樣做嗎?」
歐巴馬的女兒不會到北京大學讀書,習近平的女兒卻以到哈佛大學讀書為榮,在這個意義上,美國才是真正的超級大國,也是中美關係的主導者。
作者:余杰
本文出自:《川普向右,習近平向左》,主流出版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