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臺書房:《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
書評 by 余杰

 

(圖片取自:聯經)

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

作者: 派屈克‧聖保羅 (Patrick Saint-Paul)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內容簡介:

法國最大報《費加洛報》記者派屈克‧聖保羅,耗時整整兩年,帶著翻譯四處採訪北京城裡默默做工的人,數度遭遇被當局請去喝茶的危險。然而真正讓他得以貼近「鼠族」生活的契機,卻近在他暫居的大樓地下室。


當派屈克‧聖保羅發現日常所見的門房、清潔工都是自己苦無門路深入採訪的對象,正是他們維持了他的生活時,這才驚覺自己正置身中國幻夢的風暴中心,正看著這巨獸大國最殘酷的一面。


書評:曾經是鼠族的習近平,要將中國的鼠族趕盡殺絕

——余杰

初到北京,派屈克發現,北京不是加爾各答或墨西哥城,以及一切發展中國家的大都市—北京沒有貧民窟,光鮮亮麗,井井有條。那麼,沒有貧民窟的城市和國家,是不是比充斥著貧民窟的城市和國家更美好、治理得更成功?這是北京政府洋洋得意的宣傳,卻不是這個國家的真相。


派屈克發現,在北京,「苦難藏身地底,而苦難的人要是冒險浮出地面,就註定被榨得連渣滓都不剩。」北漂的勞工構成北京的日常風景,但在高房價、沒有北京戶籍的限制下,他們被迫無奈屈居於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室。他們有老有少,有為了籌措兒子結婚聘金千里迢迢到北京當清潔工的老夫婦;有為了在市中心高級飯店實習而住進地下,習慣了北京地底腐臭氣味的大學畢業生;有為了孩子的未來,離鄉打工的父母,孩子卻被迫留在老家、成為一年到頭難得見到父母一面的「留守兒童」。據估計約有一百多萬人潛居在北京最繁華、最富裕區域的地底,他們是首都能維持日常運作的基礎勞動力,從工地勞工、大樓清潔員到各類幹髒活累活的勞動人力。在「中國夢」的急促催動下,多數中國人都有想拉著、依著中國經濟大躍進的東風往前滑翔、改變命運。但是,為了夢想中的好機會與好日子,許多從農村遷移到沿海或內陸都市的民工,連翅膀都來不及長出就已淪為「鼠族」。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盧暉臨指出,這些勞工跟老鼠一樣住在地底,他們的居住條件惡劣,沒有自然光,空氣潮濕而惡臭,這就是為何社會大眾用「鼠族」來稱呼他們。但人畢竟跟老鼠不一樣,在那樣的生活條件下,健康將受到極大的危害,不但可能染上皮膚病,心理負擔也會相當重。根據統計,這些「鼠族」中的許多人都患有憂鬱症。不過,派屈克在採訪以及跟鼠族的交往中發現了他們的另一面:「鼠族讓人不得不尊敬。他們面對體制,為了擺脫貧困闖出一片天而培養出的韌性、堅忍性格以及適應能力,怎能令人不欽佩?」


其中,生活境況最悲慘的一位鼠族,是在北京一口井中住了十年、被稱為「井底人」的王秀清。2008年奧運會前夕,十年來王秀清賴以為家的下水道井口突然出現一群制服筆挺的警察,其中一位警察放出籠子裏的德國狼犬。於是,王秀清被發現了,並被關進狗籠帶走。這一天結束了王秀清長達十年的「井底人」生涯,卻也戲劇性地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當他的故事被媒體報導之後,他得到人們廣泛的同情,北京某大學聘他當雜工,包三餐和宿舍—學校公寓的地下室。他還是住在地下,但跟沒有暖氣的下水道相比,已宛如天堂般舒適。


派屈克曾到王秀清的老家探訪—他們驅車一個多小時,來到離北京僅數十公里之遙的懷柔山區,那是破敗的村莊中一棟屋頂只有一人高的、牆壁上充滿裂縫、搖搖欲墜的小屋。王秀清的妻子抱歉地提醒客人,不要被四處出沒的老鼠驚嚇到了。派屈克感嘆說:「王秀清在北京的日常與鼠人無異,但在他們遙嶺村的家,稱王的確是這群真正的老鼠。」派屈克曾在戰火連綿的阿富汗、獅子山共和國、象牙海岸、蘇丹等「失敗國家」採訪,但他完全沒有想到,被執政的共產黨形容為「大國崛起」的中國,在和平和發展時代的北京郊區,農民過的生活絲毫不比他去過的那些「失敗國家」好多少—「黨國不會顧惜像王秀清這樣的國民,任由他們淪落貧困慘境,共產主義的理想已在追求財富的饑渴中漸漸枯竭。」而對於城市新興中產階級而言,對生活在他們高級公寓地下室的同胞毫無憐憫之心—一位海歸的外企白領對派屈克直言不諱地說,中國夢裏當然不包括那些骯髒、粗俗、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在中國,「號召愛心人士為一群面臨威脅的狗請命,比為這群受體制壓榨的人發聲來得容易多了」。


他們是鼠族,他們也是愛國者

《低端人口》一書不是城市版本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作者不是一味渲染低端人口生活的慘狀,並由此推演出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理論;作者也沒有像中國的某些老毛派和新左派學者那樣,宣揚「窮人是好人」、「富人是壞人」的反資本主義的道德哲學。作者的可貴之處在於,他能發現並解釋中國問題的複雜性—就這群「低端人口」而言,他們是鼠族,也是忠心不二的愛國者。


王秀清沒有受過太多教育,卻也深知不能在外國人面前說自己的政府不好。他對派屈克說:「討論國家大事我可不在行。」在派屈克驅車載他回家的路上,經過雁棲湖高級住宅區—那是2014四年中國為接待亞太經合會議的各國元首而修建的、美輪美奐的場館和別墅,這裏可以遙望長城。王秀清滔滔不絕地讚美這些建築,認為這些建築大大提升了中國的形象—儘管這些建築門口站著武裝保安守衛,像他這樣的低端人口永遠不得其門而入。而在其一貧如洗的家中,小電視上方掛有一張毛主席肖像,王秀清崇拜毛,「毛主席那時候我們是窮,有時也難吃飽,但是大家處境幾乎差不多。」他譴責現在的某些公務員利用權力發財,卻又話鋒一轉:「我對我們領導人習近平十分有信心,他知道中國的問題在哪裏,把中國帶向了一條正直穩當的道路。」而他的在班上成績第一名、以後想當警察或老師的女兒也大大歌頌中國社會的團結友愛。王秀清沒有拒絕派屈克的友誼,卻跟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對西方充滿警惕:「鄰國對我們領土的侵略野心,就真是個威脅。中國還不夠強,它必須成為一個強盛大國,免得悲慘的歷史重演。」


另一位居住在大樓地下室的清潔工老鄭,有一次敲開派屈克的房門,充當了一回不速之客。派屈克為客人做了高級牛排等法國餐。沒有想到老鄭無福消受帶血絲的牛排和紅酒,剛吃完就跑到廁所裏嘔吐,這跟派屈克無福享受老鄭希望款待他的拌麵一樣。老鄭看到派屈克家的大屏幕電視,要求打開來看,還特別挑選正在播放的關於毛澤東的連續劇。派屈克問:「毛澤東是個好領導嗎?」老鄭回答說:「這是唯一可以算得上位好領導的,他找回了我們中國的驕傲,尋求共同的利益。」


王秀清和老鄭的話,確實是他們的內心話。這樣的說法每天都出現在中國的電視和報紙上,以及學校的教科書中,長此以往,已經成為中國人潛意識的一部分,他們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法國漢學家魯林在其巨著《毛澤東傳》中指出:「毛澤東認為貧困是革命的添加劑,痛苦是在白紙上寫美麗的詩篇。作為專制者,毛澤東做出了很多可怕的行為,任何結果都無法為不人道的手段開脫。」但是,魯林的書不可能在中國出版,更不可能被王秀清和老鄭這樣的低端人口讀到。




中國的低端人口大都不認為他們的悲慘境況是共產黨或中國現有體制造成的,他們毫無法國大革命前夕「無套褲漢」們對國王和貴族階層的憤怒與仇恨。受官方洗腦的宣傳教育,他們認為罪魁禍首是西方國家,他們發洩心中不滿的最為出格的舉動,就是在官方默許甚至縱容的反日和反美活動中,砸爛路邊日本產或美國產的私家車。中國人普遍喪失了「反抗的意志」,正如某中國高級官員所說,中國人是可以吃草的。於是,中國的崩潰遙遙無期。


那些萬裡挑一的、終於功成名就的「前鼠族」

《低端人口》中描述了幾位從「低端」躍升「高端」成功者的故事。中國社會階層日漸固化,打破階層分野愈來愈艱難—以北京大學學生為例,一項關於生源的調查報告指出,三十年前,來自大城市與小城鎮及鄉村的學生的比例大致是各占百分之五十;三十年後,這個比例已經變成九成比一成。但是,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冒險家的樂園」,也還是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使你麻雀變鳳凰。當然,派屈克所講述的絕非市面上流行的勵志式的成功故事。


在派屈克筆下,35歲的相聲大師曹雲金的一身上下都極度誇張:身披鼴鼠灰的皮外套,金色的瑞士名錶,華麗的義大利跑車,還有寸步不離的美女助理。他在北京最高檔的保利劇院的演出,1500個座位座無虛席,最前面的座位票價高達1180元人民幣。當然,他能上央視的春晚演出,表明他的相聲不僅對黨國無害,而且是黨國最好的精神麻醉品。曹雲金原名曹亮,因師從郭德綱,加盟「德雲社」,而改名曹雲金。後來,師徒突然翻臉,郭德綱公開《德雲社家譜》,表示「該清的清,該驅的驅。所謂的清理門戶,是為了給好人們一個交代。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以忠正為本。留下藝名帶走臉面,願你們萬里鵬程。從此江湖路遠,不必再見。」以及「另有曾用雲字名者二人,欺天滅祖悖逆人倫,逢難變節賣師求榮,惡言構陷意狠心毒,似此寡廉鮮恥令人髮指,為警效尤,奪回藝名逐出師門」,將曹亮逐出師門。


不過,曹雲金還是堅持用這個新名字。他一般不願對媒體講述尚未發跡時的苦日子,在派屈克的不斷追問下,他才說了一段唯一不幽默的話:「地下室的濕氣實在讓人無法忍受。我一直生病好不了。最難過的是皮膚,我整個上半身、背部都布滿膿包,腿腳、手臂總是長著癬,有時非得抓到流血。那時候我心裏只想著一件事,就是洗完衣服後怎麼把它弄乾。」但接下就是如同《人民日報》社論的官樣說法:「跟美國或歐洲相比,中國是個正在發展中的國家。現在的年輕人機會愈來愈多了,但人生就是一場戰鬥。」


另一位曾在地下室居住七年之久的畫家張思永,當初為幾百元人民幣煩惱,如今每一幅畫都可賣出幾百萬高價。他向派屈克表示,他絕不為市場而出賣靈魂,卻又誇耀說,就連賈伯斯也收藏他的作品,他還秀出手機中跟各國名流的合影,以此顯示他如今已經是上層社會的一員。


張思永昔日的畫家朋友卻稱之為「如假包換的鼠輩」——「鼠輩」是比「鼠族」嚴重得多的評語,鼠族只是形容地位和處境低下,鼠輩卻是直指人品的卑賤。果然,張思永很快告訴派屈克,他非常驕傲自己的作品能被中央黨校選中送去展覽,他十分樂於炫耀那枚印有鐮刀和錘子的徽章。他也表示支持習近平號召文藝工作者下鄉「再教育」的運動—習近平說,藝術家接受文藝「整風」運動,就能在接觸鄉土人民的過程中,「樹立正確的文藝觀。」但是,張思永又表示,他本人不需要下鄉接受農民的再教育,因為他本來就是江西鄉下的苦孩子,幼年喪父,由寡母養大,而且他本人從未與鄉下斷過聯繫。


從派屈克書中這些飛黃騰達的「前鼠族」的故事可以看出,數百萬計「鼠族」都在這條成功的羊腸小道上奪命狂奔,跑到終點的只有寥寥無幾的極少數。在中國,成功固然需要才華和韌性,更需要野心和狡詐,以及對各種潛規則和厚黑學倒背如流、運用自如。中國太大了,在黨國的盛宴上,只要能分到一點殘羹冷炙,就可腦滿腸肥、神采飛揚。


中國總理李克強在2020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承認,有超過六億中國人月薪不足一千元人民幣,連租房的錢都不夠。換言之,中國有六億人差不多屬於「鼠族」或「低端人口」,占人口的將近一半左右。派屈克的書中所寫的「鼠族」的故事,只是冰山一角,每年還會有更多中國人加入到「鼠族」大軍之中。


作者:余杰

本文出自:《川普向右,習近平向左》,主流出版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