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事,我的故事 by 詹宇

 



我剛入社會時在家具店買了一個拿破崙櫃,騎上偉士牌機車自己載回家。木質結構、玻璃鑲嵌的古典歐風櫃,跟家裡的裝潢傢俱完全不同調,但我還是釘在房間牆上自迷自賞,擺進私藏小物,上下經常擦拭。那個花費我大約一成月薪的櫃子其實不是用來裝東西,而是裝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個古典或鄉村歐風傢俱的家,而不是鐵架、木頭椅、塑膠櫃混搭的家。


拿破崙櫃玻璃面上後來掉了兩枝木條,搬了四次家,我總是把它釘在房間牆上,現在我仍留著這個小櫃子,在夢想實現後為它留一個位置。


十年,是我五十歲之前住過最久的房子年限。我的家住過八間房子,這是我的故事,我的旅途。


我出生在大稻埕的一棟大樓房,三十幾人的三代大家族。百年前的大稻埕富商雲集,我們家族也是其中之一。近百年前,我們家族富甲一方,在北部到處有田有地也有房。但這些金湯匙沒留著給後代子孫含,到了祖父晚年、父親青年時,龐大家產敗到只剩大稻埕的樓房,更早些時候的土地大縮水是受政府「耕者有其田」之賜。父母結婚時乘坐自家黑頭轎車,當時在台北屈指可數,但這個風光底下,其實早已家道中落。


瘦瘦小小的奶奶像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將家裡的製米事業交給其他兒子,下旨要爸爸自立門戶。就在我出生後第二年,父母婚後五年,爸媽搬出常演宮心計的朝廷家族,在中山區白手起家做小生意。這間只有四坪的磚造結構木板夾層舊屋,有一支木梯讓我們爬上爬下充當臥室及書房的夾層,「二樓」僅中間一小塊可容大人站立轉身。樓下主要是店面,勉強隔出一間浴室。沒有廁所,上大號要到隔壁再隔壁的房東家店面借用廁所,一間只有顆燈泡、窄小昏暗又有蟑螂的廁所。


有一晚,鄰居招待我和妹妹留宿,我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他們家的蹲式馬桶和廁所舖有地磚,一整間的乾淨明亮。


借廁所有時候還要自備一桶水去冲的日子,我過了將近十年,這間很「不方便」的小房子,有來過的國小同學還隱約記得它的樣子。我為這段寫了四句打油詩:


我家門前有水溝,後面沒廁所。 拉肚子要跑得快,最怕裡面有老太太。


為了支應高漲的房租,店門口後來分租給修鞋與打鎖匙兩攤子,空間更顯侷促。家裡雖然狹小簡陋,但年幼的我沒有面子問題,時常有同學童黨在我家玩耍;置物箱堆成的小書桌前,我還是排出一列恐龍和超人等小玩偶。除了公園及校園,是這個違建小屋伴我成長,它像隻骨質疏鬆的醜小鴨,但它是我的家,我會帶朋友一起來玩的家。


十二歲時,我家搬到隔壁巷子,也是一棟兩層舊樓房,樓地板面積近五十坪,兩套衛浴。一樓做店面,廚房尚有空間擺洗衣機,二樓有三房一走廊,小部分店面與一房間繼續分租給之前的修鞋師傅。這間大了好幾倍的房子讓我雀躍不已,隨著我身形長大,有足夠的活動空間,還可以一樓養狗、二樓養鳥。這個編號第三,可以讓我跑上跑下、玩捉迷藏的房子,陪了我六年,走過童年跨入青春期。


搬出大稻埕之後仍不時飄來天朝老家的烏雲,我年幼時,奶奶下了一道懿旨,讓素行不良又吸毒的舅公來店裡做事。她疼惜無業的舅公,想給他一個工作。老家在我十三歲左右時重建,爸爸主動讓二伯與堂哥,再加一個智能不足的私生子小叔來暫住兩年,當時整間房子塞了十個人。這是為了博取奶奶的歡心,盡管排行老么的爸爸一直不得寵,然而,奶奶與爸爸的爭吵是我年幼時常有的印象。童話故事裡的虎姑婆,似乎活生生在現實裡,嬌小佝僂、纏過小腳、深窩冷眼,讓我不敢親近。


爸爸不甘兩個房東持續狠漲房租,決定自己買房,大膽用近乎全額貸款買下一間新房。爸爸五十歲時,開始咬牙當了十年房奴;不用再看房東臉色,卻得緊盯著給銀行的帳冊。老爸這一咬,後來的牙齒真的都不保,晚年的失智便拿著缺牙的號碼牌報到。新房不在鬧區,生意跟著別家去,高額利息與三個孩子學費的沉重負擔,把爸爸壓到駝背和憂鬱。


某一天,我看到爸癱坐在客廳長椅上,閉眼鎖眉,我很擔心他的壓力。


二號房的月租金從兩千先爆漲到六千,再一次到一萬六。三號房沒漲得這麼兇惡,但也是一路漲到兩萬多。房東都有數間房可收租,不明白他們為何總是不滿足。終於擺脫租房歲月後,家裡每個月仍透支,赤字最大應該是在我們兄妹三人同時讀私立大學和五專的那幾年,我真不知道爸媽是怎麼撐下去的。寫到這裡詩興再發,改編《甜蜜的家庭》歌詞我又穿插一段詩: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

雖然只像美夢一場,仍有快樂片段留在濡濕的眼眶;

雖然只像作文願望,窗外的月光總有一天把夢照亮。

可愛的家庭呀,我不能離開你,你的恩惠比天長。


爸媽的經濟重擔一直都很大,只是我越大越害怕,家裡三不五時颳起欠錢要錢的大小颱風,哥哥的土石流後來更是一次次爆發。我服役時開始支援家計,上班後,固定每個月拿大約一半的薪資回家,從此有了話語權,爸爸最終被我說服,賣了這間有名無實的房子。爸爸退休收起店面全家搬到松山區一棟新大樓,兩年後,房東突然要房子。我們匆忙搬回中山區,在一棟電梯華廈租了一間住家。


從三號房到六號房的多半日子,哥哥和妹妹各有自己的房間,我則是和爸媽同一間做點簡單的區隔,或是哥哥離家時我接收他的房間。


三年後我結婚,不想複製爸媽的無殼人生,我與太太婚前在內湖買了一間公寓,當時房價和利息的雙低,對我們的織夢很給力。婚後第五年,兩孩子都已出生,為了讓爸媽擺脫啃老的哥哥,太太建議我接兩老來同住。六口擠了近三年,我再買下林口一間較大的房子。內湖與林口的房子,我們都有一樣的經歷,過濾了上百間房子,看過雙北許多區域。當我們走進這條街巷,雙眼總算為之一亮,這就是我們要的環境,我們要的家,一間可以用心布置與經營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我坐在客廳長椅上,看著窗外的月光,真的照亮了我的夢想。


仰賴太太的三百萬存款,我再負責貸款三百萬,三十三歲這年圓了買房的夢想。大學畢業後,我沒再跟家裡要過錢,也始終定期貼補家用,結婚開銷後存款餘額只剩四位數。內湖新家的裝潢我自己找工監工,翻修完成後,我踩在全室柚木的地板,這個觸感是我數十年的想望;裝修林口家的地板,我們一樣全室用柚木,繼續保留這份獨愛的觸感。


內湖的房子先後租給兩對年輕夫妻,他們一樣在那裡生了兒子。我們承諾不會漲房租,不會要回房子,請他們安心長住。自己吞過的酸汁苦水,我不想吐給別人,幸好他們都是好房客,幫他們也像幫以前的自己。


十三年前,我和太太扶著兩老拎著兩小,從內湖搬來林口,搬離生長半輩子的台北。那天是情人節,這間房子是我們全家共同的情人。移居林口適應良好,我們很快認識許多鄰居和家長,內湖的友誼交棒給林口的新朋友,幾段情誼聚散來去,編織成生活的記憶。


每個孩子都是看著父母的背影長大的,自己成人後最努力的是:不要有過去的陰影,不要被欺負也不要欺負別人,不要被錢壓到沒生活品質,不要偏寵孩子,不要打罵吵鬧,不要對外受氣對內發脾氣,不要被親情綁架,不要沒顧好身體⋯⋯有太多的不要不要;肯定要的是,有一個頂得住的肩膀,給家裡穩定、安靜、和樂的氣場。

  

同一間房子,隨著不同的成員、不同的階段,瀰漫著不一樣的空氣,也傳誦不一樣的樂章。三代同堂的闔家歡笑聲、父親病老的哀怨聲、青春期孩子的大小聲⋯⋯感謝內湖和林口的好房子,承載悲歡苦樂交織的一家子。


前幾次搬家,只是一次又一次搬著家當,對著房東仰望;後兩次搬家,才感覺是搬到幸福路上。幸福,是一段有個家的旅途。


我的房事很有故事吧,每個家庭都有房子,每間房子都有它的故事,「幸福是一段有個家的旅途」是我對於這大半輩子搬家經驗下的註解。不論你是一棟房守到天荒地老,還是一年三遷,不論你是住大宅還是蝸居,你的房子都會帶給你一些故事。


記下這些房事,住過的房子,在每個人心裡都是歷史建築;記下這些故事,讓這夥人那檔事,陪你一起留在歲月的長廊裡。


這些年,中山區的那個街巷我回去過幾次,見到兩個同年童伴,一家搬到附近的理髮店,還有僅存兩間不變的鄰居老房子。童伴之一是二號房的房東之子,幾乎所有的人和物都變了或不在了,但這些記憶在我寫這篇文章時竟然不斷湧現,其實還可以再寫個落落長,是我的記性很好嗎?我想是因為家裡開小店,廁所又在外面,我經常前腳出後腳進,街坊鄰居熟,童黨玩伴多。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一堆小孩可以在巷弄玩的年代,人情倚靠的是真實的見面相處,在我單純的童年腦海裡,自然寫入難以抹滅的記憶。


作者:詹宇

出生於臺北市,兩個孩子的爸。職場游牧七年後回家吃自己,窩在家裡接設計案養起一家六口子,二十年前自學網頁設計與後來的寫字動筆,都不是出自科班。散文作品曾獲得浯島文學獎、苗栗夢花文學獎,文章散見於報章雜誌與網路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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