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臺書房】改變伊朗與英美關係的1953年
by 陳立樵

 



1953:伊朗關鍵之年,一場被掩蓋的政變》(The Coup: 1953, The CIA,and the Roots of Modern U.S.-Iranian Relations)(以下簡稱《一九五三》)為美國的伊朗籍學者埃凡德.亞伯拉罕米安(Ervand Abrahamian)在二○一三年出版的著作,談論一九五三年英美兩國顛覆伊朗政府的活動,今日出版中譯本,有助於讀者在伊朗通史的基礎上,多了對於特定議題之認識。感謝臺灣商務印書館引介這本書、邀請我撰寫這篇導讀,也感謝譯者何修瑜認真又有效率的翻譯。


二十多年前,筆者因撰寫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的碩士論文,而接觸到亞伯拉罕米安的著作。其中,一九八二年他出版的《兩次革命夾縫中的伊朗》(Iran between Two Revolutions),是我瞭解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的基礎用書。為了好好閱讀這本經典,第一次在Amazon網路商店買英文書的經驗就給了亞伯拉罕米安。那本書將近六百頁,花了近兩千元新台幣,由於當時筆者尚未大量接觸與購買英文書,所以從郵差手上拿到書的那一刻,頗有「成就解鎖」的感覺。


亞伯拉罕米安為左派史家,其研究聚焦在群眾、工人、革命運動,而且除了大歷史的寫作之外,也有單一議題的論著。《一九五三》雖然談論英美在伊朗發起的政變,看似與其他著作的主題稍有不同,但其實這起政變與當時持社會主義的大眾黨(Tudeh Party)有密切關係,仍然在他主要研究的「勢力範圍」之內。


一九五三年伊朗政變,對於伊朗與國際局勢有很大的影響。伊朗在二十世紀初期立憲運動的過程中,產生了國王派系與立憲派系的對抗。一九二六年之後歷經頗為強勢的禮薩.巴勒維國王(Reza Pahlavi Shah)一番整頓國家,首相與國會的政治影響力相對減弱。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文簡稱二戰)期間,英國與蘇俄為防範德國勢力滲透伊朗,於一九四一年占領伊朗,導致禮薩.巴勒維被迫放棄權位而離開家鄉,他的兒子穆罕默德.禮薩.巴勒維(Mohammad Reza Pahlavi,後文稱巴勒維國王)年僅二十二歲匆匆即位,但政治權力轉而由政壇「老賊」掌握。《一九五三》的主角穆沙迪克(Mohammad Mosaddeq),便是從立憲運動那時就已活躍政壇的「老賊」之一,而且抱持不願跟西方勢力妥協的態度,在一九五一年擔任伊朗首相後推動石油國有化,這對於自一九○一年以來在伊朗控制石油利益的英國是相當大的衝擊。


本來美國對於西亞並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畢竟在十九世紀帝國主義盛行的時期,歐洲與西亞之間的關係較為密切,諸如一八五四年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及英俄在亞洲的「大博弈」(Great Game),都是歐洲國家在西亞競爭的重頭大戲。大致到了冷戰(Cold War)時期,英國在世界各地的勢力逐步衰退,美國為了圍堵蘇俄,遂補上了英國的位置,也逐步提高了在西亞地區的影響力。美國對伊朗事務之介入,一九五三年是關鍵時刻。美國認為穆沙迪克的石油國有化運動不只損及英國的利益,自己也會受到影響,所以動用了中情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CIA)進入伊朗,策劃反穆沙迪克的運動,於一九五三年八月十九日弄垮了穆沙迪克政府。巴勒維國王與穆沙迪克陣營的政治地位也因此易位,前者逐步取得絕對的政治優勢,而且背後還有美國的支持。


筆者總是開玩笑說中情局是全世界最恐怖的恐怖組織,因為有些被美國認定的「恐怖組織」,頂多炸了某個建築物,或是造成一次兩次的地方動盪,但中情局卻可以弄翻別人的政府,豈不是恐怖至極?電影《誰殺了甘迺迪》(JFK)有個橋段提到美國政府在菲律賓、瓜地馬拉、伊朗、印尼搞出了一連串「非常棒」的政治事件,這當然是嘲諷美國在各地犯下不少的恐怖行動。


亞伯拉罕米安所寫的《一九五三》,運用了大量的英國與美國的外交檔案。儘管已有很多學者運用這些外交檔,但亞伯拉罕米安卻指出其中的問題,也就是許多關於一九五三年政變的美國檔案至今仍然沒有公布,導致人們無法看到政變的全貌。筆者任教的輔仁大學圖書館購買了美國國務院(Department of States)自一八八三年到一九五九年的伊朗檔案,應是臺灣唯一能夠從外交檔案來瞭解美伊關係的資源,但其中也沒有關於一九五三年政變的檔案。至於在網路上已公開可使用的《美國外交文件》(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有許多內容無法接續,顯示出美國並不想讓人們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二○一八年中國大陸學者石斌的著作《「清除人民黨」:一九五三年美英對伊朗的準軍事行動》提到,二○一七年《美國外交文件》雖公布了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四年部分的新檔案,但內容仍然有限。近期亞伯拉罕米安又出版了一本新書,書名為《伊朗的石油危機:從民族主義到政變》(Oil Crisis in Iran: From Nationalism to Coup d’État),已有書評提到該書運用新的美國解密檔案,說明了美國介入伊朗內政並不是短時間內的決定,而是醞釀了一段時間的規畫。該評論提到的新解密檔案也許就是指二○一七年的那一批,就期待日後有機會取得該書,看看亞伯拉罕米安如何用那些檔案再次解釋一九五三年政變。至於英國,亞伯拉罕米安也說,它們一樣沒有完全將檔案解密。


至於伊朗的官方檔案,亞伯拉罕米安看似沒有使用,但其實很有可能是他無法使用。回想筆者在伊朗短暫的研究經驗,大致知道即使是伊朗人也不見得能取得資料。儘管外籍人士可進出檔案館,可是檔案調閱與購買需耗費相當多的時間,空手而歸的機率很大。附帶一提,今年(二○二二年)國際足總世界盃B組(2022 FIFA World Cup Group B)比賽,對戰者中有美國、英國、伊朗三隊。在英國研究巴勒維政府的伊朗籍學者阿勒凡迪(Roham Alvandi)在賽前於推特(Twitter)貼文說,輸球的那一方就要公布一九五三年政變的檔案。這則貼文相當有趣,可見無論哪一方,至今都還是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關穆沙迪克與一九五三年政變的專書、期刊論文、論文集等作品相當多,統整來看,比較多是支持穆沙迪克的論述,反而巴勒維國王都是比較負面的形象。英國牛津大學的伊朗籍學者卡圖吉安(Homa Katouzian)便是持這樣的立場,他給予穆沙迪克高度評價,指稱他是民主鬥士,也批判巴勒維國王的獨裁、貪污、外國強權干涉內政。有些研究將一九五三年做為伊朗民主進程的分水嶺,主張民選的穆沙迪克被美國推翻,換成了專制獨裁的巴勒維國王。於是,伊朗的民主時期結束,隨後伊朗落入獨裁統治的歷史悲劇之中。英國的伊朗籍學者阿迪布摩格達姆(Arshin Adib-Moghaddam)則認為,無論一九五三年當下或者後期的美國學術研究,都對巴勒維評價較好,只是為了污衊穆沙迪克的政治宣傳。


當然,這些人物的形象好壞,不代表他們實際的樣子。我們必須理解,巴勒維國王一九四一年登基時過於年輕,沒有政治經驗,卻突然要面對二戰期間國家的風雨飄搖,再加上穆沙迪克這個「老賊」對他的不信任與刻意忽視,因而一九五三年穆沙迪克被迫下台之後,巴勒維國王會想要掌握權力、壓制穆沙迪克殘餘勢力的心態,其實頗為正常,其目的就是要避免再有政壇「老賊」把國家送上內外交迫的鬥爭之路。換位思考,想像如果我們是巴勒維國王,在經歷過長達十餘年的國家動盪與權力失衡後,應該也一樣會想要獨攬大權、剷除異己,以維持自己的政治生涯吧。


此外,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推翻巴勒維政府之後,長年批判美國的宗教人士何梅尼(Ayatollah Khomeini)掌握政權,讓伊朗走上反美之路。有些研究指出,一九七九年革命的源頭是一九五三年美國推倒穆沙迪克,累積了日後諸多伊朗人不滿美國的情緒。亞伯拉罕米安也認為,一九七九年革命就是一九五三年政變所導致的。不過,筆者並不認同這樣的觀點。以自己對於伊朗革命的認知,或與幾位伊朗朋友的交談,都可知道革命本質其實與反美無關,反而伊朗人最討厭的是英國人,一九七九年的反美現象著實令人意外。甚至,革命並不是所謂的革命領袖何梅尼發起的,有些人還認為左派勢力才是反巴勒維的主角。因此何梅尼在一九七九年之後取得最高政治權力,還掀起了反美浪潮,其實都不是革命基調。在此又要再提到阿勒凡迪,他也在推特貼過這句話:不要再說是一九五三年政變造成了一九七九年革命了!


筆者以為,伊朗長久以來面對西方帝國主義的壓迫,本來就有許多抵抗,時至今日的反美情緒,不過就是伊朗的日常,美國只是這時代伊朗抵抗的對象而已。問題在於這個時代我們一切向美國看齊,與美國對抗的國家都是流氓國家、恐怖主義的溫床,才使得我們被以美國為主的輿論觀點蒙蔽了。我們可以反思,既然西方勢力都能壓迫伊朗,那為什麼伊朗不能抵抗呢?美國都能弄垮穆沙迪克政府,那何梅尼以降的伊朗政府為什麼不能反對與痛恨美國呢?這也是《一九五三》這本書深具價值之處。它讓讀者知道,外來強權操弄伊朗政局的邪惡動機與行為。儘管今日美國一再譴責伊朗,但我們可透過本書與相關研究瞭解到,究竟誰才是真正的邪惡軸心。


(本文為《1953:伊朗關鍵之年,一場被掩蓋的政變》之導讀)


作者:陳立樵

輔仁大學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