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重與輕
by Joyhsu

(圖/取自返校 Detention 電影版粉絲專頁)
走出戲院,片尾時自己看到激動落淚。身為七年級前段班,我對白色恐怖歷史雖略知一二,卻仍覺不足,於是問一起去看戲、大我八歲的男友感覺如何。

「現在的小朋友是不是都太低估當年的國民黨了?」他發出此疑問。

不同時代的經驗斷裂

我38歲,跟《返校》的導演同年。解嚴那一年,我10歲。
他46歲,在白色恐怖的尾巴,他正值青春歲月。

白色恐怖是一段鬱悶的年代。我只記得國小時,有時會看到父親跟阿公一起在家裡的頂樓燒書。我們看著熊熊的火焰,開心的跑來跑去,完全不理解這一幕背後的意義與重量。直到長大後,有天聽父親說起,才知道那時燒的是阿公買來的禁書。回想起來,成人的害怕、苦悶,與小朋友無知、當成營會晚會般的樂趣,形成了強烈諷刺的對比。

男友曾經說過,他看過一款遊戲,裡面把國民黨設定成像哆啦A夢漫畫中的技安那樣的暴力者。當時他就說:不是那樣的,那樣的形象太扁平化了,對那段歷史也太不瞭解了。白色恐佈從來就不是直白可見的暴力,更多是不可見的、利用人性的幽微,實行的社會控制。

那時候我沒聽懂,因為我的人生經驗,並無法讓我瞭解男友成長中曾經歷過的,那種隱隱的威脅與恐佈氛圍。直到這次因為返校的熱潮,看了更多相關史實、評論、還有一些嘗試還原那個時代的書寫,再加上有促轉會等團體的努力,這一次,才終於有點懂得男友究竟在說什麼。

身在自由的時代,難以想像什麼叫做「國家機器動得很快」,也難以理解國家機器一旦啟動,可以是多可怕事情。(圖/返校電影劇照)
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壓迫只存在於我還沒有感知的幼時,等到我自己的青春歲月,法律早已將相關保障還給人民,而我們自懂事起,就覺得自己身在自由的時代。嚴格說,我這一代人並未經歷過國家機器的直接壓迫,也未感受過那種生活中諸多的不自由,我們生來就以為人是自由的,因此,「國家」二字對我們的意義和想像,與上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們相信國家的存在,就是為我們服務,我們其實難以想像什麼叫做「國家機器動得很快」,也難以理解國家機器一旦啟動,可以是多可怕事情。我想,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返校才會以「自由」作為貫串全片的核心,因為作為《返校》想鎖定的主力觀眾群,那才是我們最熟悉的東西。當人最熟悉的東西被剝奪時,才會比較有感,但對於比我們長一輩、以及更年長的人們,他們所經歷的那股說不出、也不能言說的社會鬱悶,除非你特別用功研讀過相關史實,否則即使具有台灣主體意識,也缺乏切入想像的基礎。

壓抑鬱悶是白色恐佈的基調


對經歷過白色恐怖的人來說,「不能問、不能說的壓抑」,才是那個年代真實的感受,也才是最可怕的事。(圖/返校電影劇照)

對經歷過白色恐怖的人來說,「不能問、不能說的壓抑」,才是那個年代真實的感受,也才是最可怕的事。在他們的記憶裡,並不存在著眾目睽睽下赤裸裸的爆打抓人,也不太會看到教官在禮堂的公開集會裡,直白的說誰因什麼罪被抓進去了,這些影片中的情節,在那個年代是不太會出現的;白色恐不是那樣的、沒有那麼簡單。

在漫長的白色恐怖時期中,人是在無聲中消失的,沒有大張旗鼓的逮補、沒有明白的禁令,誰也不知道那條線畫在哪裡、由誰決定那條線是否管到自己頭上。而當人開始消失的同時,身邊的人也會自動噤聲,沒人敢問、沒人敢說。於是,消失的不只是人,還包含關於這個人的記憶,大家自動的迴避了關於這個人的一切,不再談論、不再提起,甚至開始迴避他們的家人。最後,就彷彿這個人從來沒有在你的生命裡存在過。

國民黨使用國家機器營造恐懼,也不只是抓了人、要你招供。特務軍警並不明說要你招供什麼,只是叫你不斷的寫自白書,卻不給你題目,也不告訴你想要什麼。於是被抓的人只能猜,今天寫甲、明天寫乙,不斷的猜,祈求哪天猜對了,能保住自己一條命。一開始人也有良知、也知道不能隨便寫出一個姓名,都知道一旦被扯進來,不死也半條命。但當你不斷被刑求、不斷受虐、特務不斷拿你的家人孩子的照片威脅著,你終於放棄抵抗了,想說就隨便招了吧,只要可以讓這一切停止就好。

被抓的人,他們的家人不敢問人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人還會不會回來。(圖/返校電影劇照)

被抓的人,他們的家人不敢問人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人還會不會回來:鄰居噤聲了,被放回來的,對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麼,也絕口不提;終於,所有人都不敢說出口。於是,我們就都忘了那段歷史,或說根本不曾知道那段歷史存在過,不知道歷史上曾有一群人的生活,是突然就會有人不見,而你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消失,而這樣竟是人生的常態。

有白色恐佈受難者說過,那些不敢問的事,後來是直到有一天,到戶政事務所換戶籍謄本,才發現消失的家人,標住為被判死刑。就只是這樣,只有一個記錄,仍然沒有人能告訴你,你的家人發生了什麼事。黨國時代的國民黨,很少是以一個明目張膽的霸凌者的姿態出現,反而更多時候,像是日本推理小說裡黑化的優等生,玩弄著人性的恐懼,讓人民從害怕、反抗、不敢反抗、靜默、最後臣服,甚至說服自己相信國家這樣做,是因為這對大家都好。

這一切真的過去了嗎?

白色恐怖又豈只是「國民黨好可惡好可怕」而已?如果歷史仍未公開、加害者仍未面對責任、受害者也未得到交待,那作為集體的我們,也就不可能記取教訓,這讓我們的民主,猶如建在沙灘上的碉堡一樣危險,畢竟,誰都無法保證國家機器可以永保平衡自制,不會再次為了少數人的權力慾望,或是透過假新聞、資訊戰操縱出來的民粹與多數暴力,再次將刀揮向人群。

「總得有人活下去,記得這一切有多得來不易。」

1994年出品的超級大國民經典畫面。白色恐怖受難者前往刑場時高舉雙手,左手比2右手比1,代表二條一,也就是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觸犯此法,唯一死刑。(圖/取自超級大國民數位修復版粉絲專頁)
拾起書本,閱讀1984,看看電影超級大國民或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試著去瞭解那段自己不曾知道的歷史,試著用《返校》跟身邊的人談談白色恐怖的那段歲月,他們經歷了什麼、記憶了什麼,「記得並傳承下去」。以歷史的縱深來說,《返校》當然是不夠的,但提出問題,逼著我們去面對、去理解,就是這部影片出現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積極意義。


作者簡介:
蒂瑪小姐咖啡館》粉專小編,從事網站規劃設計與網路行銷,從2013年起不務正業至今,目前為自由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