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想使用「火車」當主題,是因為在工作坊的帶領下,行走在景美人權園區,經過層層鐵門,觀看著一間又一間狹小的空蕩牢籠,那一刻我產生了錯覺──曾經被囚禁其中的人們,都像待在一節又一節的火車車廂裡頭。
這輛火車分明不會移動,卻載走了無數的青春;平時人們搭火車,都是為了去他方,而在不會動的火車裡,人們只有「這方」,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時間卻溜走了、消失了,他們的人生、他們的理想,都跟看不見的窗外風景一樣瞬息流逝。
在製作過程中,我不禁啟動了這輛火車的引擎,它成為一輛恣意貫穿所有畫面空間、整個故事宇宙的火車。它可以突然出現,可以掌握全局,可以強行載運走所有人事物;巨大的火車規定人、限制人,憑藉它的準則、它的理由、它的喜惡以判定人的生死。
這是一個荒謬的故事,卻是臺灣曾經的歷史,是威權的具體面貌。
曾經,在閱讀《無法送達的遺書》時,其中有許多提到「遠方」的句子,讓我無法忘懷:
「建國兒,爸爸在很遠的地方送給你幾千萬個的吻……」
「建國兒,爸爸和你永遠離別了。建國兒,爸走了!不見了!」──這是鄭金河寫給兒子的遺書;「我兒心地善良,懷著理想,深知努力,最後乃以路途走得過遠身死。」──這是江炳興寫給父母的信。
鄭金河、江炳興等等受難者,將要去「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在哪裡,不能明說,卻是留給家人最後的希望之光所在。所以我的故事出現了爸爸被帶離兒子的這段劇情;爸爸去哪裡了?對小孩而言,就是很遠、很遠的地方,說不清,但不斷期盼他能回來、會回來,而當他不回來,就只能把思念一次又一次擲向眼睛看去的方向,朝那無聲的所在去宣洩。這時,「遠」,不再只是指涉空間實質的距離,而是被強行分開的人們對於明天總總未知的心情。因此,我又貪婪地希望人們帶著勇氣將記憶延續,讓這些前往遠方的人不會在世代交替間真正地憑空失去存在。所以我讓故事從爺爺講故事給孫女開始,一個關於火車、他與爸爸的故事。
我企圖讓這樣的設計顯現出時間不停流動感,也是為了向受難前輩陳欽生先生致意。當時在講座裡,前輩勇敢地述說著自己的故事。他之前可能在無數人面前重複無數次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很認真地為我們回顧那段經歷,並有感而發地說:「故事總是越講越多,總是講不完。」到了演講結束時,他又說了:「我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我被這些話震撼住,然後慢慢痛著,慢慢、慢慢感動著,所以創作了這個故事,希望記憶住記憶……
本文摘錄於玉山社《從前從前,火車來到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