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臺書房】咖啡帝國
by 臺灣商務

 



導讀

盤根錯節的咖啡資本主義史

萬毓澤(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你每天手中的咖啡怎麼來的?喝咖啡如何從鄂圖曼帝國的神祕習俗,逐漸轉變為許多人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為什麼咖啡的消費者和生產者分別集中分布在全球(已開發的)「北方」與(開發中的)「南方」?為什麼許多人都希望透過「公平貿易」改善咖啡農的生活?

 

咖啡帝國》討論的就是以薩爾瓦多—曾是世界第四大咖啡生產國—為核心的一部盤根錯節的咖啡資本主義史。

 

一八八九年,來自曼徹斯特的詹姆斯.希爾(James Hill1871-1951)以薩爾瓦多為基地,打造出影響深遠的「咖啡帝國」,也使自己戴上「咖啡國王」的王冠。其家族事業由咖啡往外延伸,成為壟斷多數經濟與政治資源的權力菁英。然而,在咖啡資本主義之下,薩爾瓦多卻陷入極端貧困,五分之四的兒童營養不良。不僅如此,薩爾瓦多還成為美國與古巴的角力場,政治始終動盪不安,並在一九八○年爆發內戰,一直持續到一九九二年。

 

如作者所言,咖啡透過「帝國與奴隸制」來到拉丁美洲,在拉美已經有長遠的歷史。詹姆斯.希爾到達時,薩爾瓦多早已獨立建國,但咖啡的生產依舊緊緊扣連著帝國主義的脈動。《咖啡帝國》描寫了薩爾瓦多政府如何渴望種植並出口咖啡,以「自由主義改革」為藉口,透過各種法律手段從「落後」的印第安人手中奪走「未開墾的肥沃土地」,並以軍隊鎮壓反抗。馬克思在描寫資本的「原始積累」過程時,曾說「這種剝奪的歷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的」,而咖啡資本主義在薩爾瓦多的打造過程也是如此。

 

在討論薩爾瓦多之前,《咖啡帝國》描寫了曼徹斯特,當時全球「棉花帝國」的工業中心,也是全球資本主義的核心。包括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1845)在內,許多作品都生動刻畫了曼徹斯特工人的處境。用作者的話來說,當時的曼徹斯特見證了「所有強大的新型治理和技術形式相結合……,用來榨取空前數量的艱苦勞動人口」。

 

為何從曼徹斯特寫起?因為這正是詹姆斯希爾成長的地方。他將曼徹斯特的經營管理模式,運用在薩爾瓦多的咖啡種植園和咖啡處理廠。本書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描寫他如何透過各種手段,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組織並榨取男工、女工,甚至童工的勞動力,讓他們日復一日種植、採摘、篩選和加工。和英國的工廠一樣,薩爾瓦多的咖啡種植園也施行了「任務制度」(計件制);但詹姆斯.希爾進一步將工資分為「現金」和「食物」兩個部分,盡可能以提供食物的方式壓低成本,規劃「合理」的工作量(例如一般工人每天能完成兩項「任務」,並得到兩頓食物;若更努力一點,則可完成三項「任務」,從而三餐都有著落)。詹姆斯.希爾還在種植園內發行貨幣當作工資支付給工人,供其在園內的商店消費。而如何讓人心甘情願勞動?答案是飢餓。因此,必須禁止工人取得種植園中一切可以果腹的食物,例如水果和其他豆類植物。詹姆斯.希爾甚至為此建立了一支警衛隊,在種植園裡全天候駐守。

 

但本書並沒有進行簡單的道德譴責,而是將詹姆斯.希爾的行動扣連至維多利亞時代的世界觀(如認為「自然界是一台能夠生產機械工作的巨大機器」的「生產力主義」),以更深入理解其行動邏輯。另一方面,工人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傀儡,也會發展出抵抗的手段。從曼徹斯特到薩爾瓦多,與嚴酷的工廠制度相伴相生的,還有左翼思想與行動:「為反對以饑餓為基礎的咖啡種植園生產制度,薩爾瓦多產生的人民共產主義的核心論點是,如果做人就是要挨餓,那麼政府的目標應該是供給而不是剝奪,是飽足而不是饑餓。」

 

晚近愈來愈多史學家與社會科學家試圖從全球史(global history)的視角書寫「商品史」(commodity history),透過特定商品的起源、生產、貿易與消費來描繪更寬廣的世界圖像,尤其是殖民統治、奴隸制、資本主義之間錯綜複雜的歷史。茶、糖、棉花、菸草、咖啡、香料、巧克力等,都是重要的研究主題,涉及的學科至少包括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政治經濟學和飲食人類學。二○一三年出版的《全球史、帝國商品、地方互動》(Global Histories, Imperial Commodities, Local Interactions)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文集。

 

我們也可以將《咖啡帝國》放在這個架構下來讀。《咖啡帝國》文筆極為優美,絕不僅僅是堆疊剪裁史料;儘管文字常帶情感,卻未流於浮泛的批判。我相信《咖啡帝國》已經為全球史與商品史的書寫開拓了新的視界。


本文出自:咖啡帝國:勞動、剝削與資本主義,一部全球貿易下的咖啡上癮史》,臺灣商務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