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律師/網紅/公民記者陳秋實在除夕前往武漢，採訪肺炎疫情。這幾天來，他卻在網路甚至主流媒體上遭許多台灣人圍攻，指控的罪名有二，一謂「促統」，二謂「維穩」。我為什麼要逆著浪潮來反駁，為的不是我並不了解的陳秋實，而是台灣人的心態和邏輯。
簡單講，對於台灣政治或對中關係而言，陳秋實不是一個要緊的人，你不搶著、急著為這麼一個人定性，不會怎麼樣，但輕易陷入虛無主義與陰謀論，還成了習慣甚至膝反射，會。
究竟陳秋實被指控的這段話，說了什麼呢？以下是我聽打的逐字稿，歡迎各位對照影片檢驗：
（1:08:30起）「我覺得，一直老是說，我們中國人最大的魅力是團結，我們也特別喜歡統一這個概念，我們老是說台灣必須統一、必然統一。我們雖然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是在今天，統一絕對是一個……對於我們中國大陸人來說，是一個褒義詞、是好的，分裂是一個絕對不可以出現的詞。誰要敢說任何要讓中國分裂的詞，那絕對是……不管是道義上還是法律上，都要制裁你。但今天，是誰在製造中國各地人民之間的分裂？我們既然是一個統一的一個國家，就要拿出同胞之間的情義，不求同富貴，但能否共患難？今天你怎麼對待武漢人，明天，你怎麼知道疫情不會爆發在你們那個省，你們那個縣，你們那個鄉，你們那個村？不要等到命運的鐵拳砸到你自己臉上的時候，才站出來求救。」
心平氣和看完，非常清楚。在這脈絡裡，「統一台灣」是一般人的觀念，並不是他陳秋實現在在這裡主張的。他是說，中國人普遍推崇統一、主張統一台灣，分裂連講都講不得，「但」！今天是誰在製造分裂？這個「但」字非常關鍵，意在對比出平常有著前面那些想法、說法的人，現在的行為，卻是怎麼樣呢？是歧視、排除武漢人。他是在反諷那些其他省、縣、鄉、村的人呀！
但陳嘉行在稍後一則貼文還咬定，「命運的鐵拳」是中國統戰用語，是指核彈等軍事武力，就是針對台灣，可見陳秋實不僅促統，促的還是「武統」。怪了，這「統戰用語」你見過？Google一下吧，唯一相關的就是陳嘉行這則貼文，他定義的。明明陳秋實前一句就在講疫情的爆發，如果這還不夠清楚，可以倒回兩分鐘前，他批評武漢周圍各地出現的封路築牆行為，並感性呼籲中國人發揮同胞愛。跟台灣一點關係都沒有！
陳嘉行和「只是堵藍」還提到同影片的另一個時點「48:08」，在那我完全沒聽到任何稍微相關的，不明所以。
今天（2月1日），《上報》又發表了一篇主筆李濠仲寫的〈「統一台灣」讓直擊武漢的中國網紅記者穿幫了〉，繼續斷章取義。李也打出了陳秋實那段話，竟偏偏漏了我認為關鍵、陳秋實語調還特別重的那個「但」字。我無法理解這是如何發生。
李濠仲稱，陳秋實在影片尾聲這「話鋒一轉」提到台灣，才是「回到他採訪實錄的『正軌』」，陳潛入武漢的一切狀似英勇言行，都是在為這句鋪梗，「一切都得賦歸『一個中國原則』的政令宣傳，只不過技巧地採取了迂迴做法，藉此吸引無數網上年輕族群目光。」
針對語意的歪曲，我前面的解說也夠回應了。此外我覺得，陳嘉行、李濠仲和無數不明就裡開罵的網友們，未免太台灣中心，似乎認為中國人談政治，時時刻刻都要以台灣為主旨。不是針對台灣的，他們很敏感認為是，但同影片中另一段，我卻完全未見他們提起，連有沒有看到都不知道。
從53:58起，陳秋實提到，很多中國人老是嘲笑台灣窮，能上臉書、Youtube又有什麼了不起？他說，要這樣講，「OK呀，但是人家有口罩呀，然後有一個更好的、開放的媒體環境，有更好的監督環境，有更好的關於疫情的應急反應機制。這個東西，是你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這個才是真正能幫助到你的。」
各位覺得這是個對台統戰工具的台詞嗎？
哦？誰證實了？它只貼了兩個連結，都是一位「面具人」的Youtube影片。面具人操華北口音普通話，自稱住在澳洲，「爆料」說他自己、陳秋實及幾位在海外批判中共的Youtuber，都是黨內「同個組織」培養出來搞「大外宣」的。
面具人指陳秋實拍片內容溫和、勵志，還能翻牆上傳Youtube，人不被抓，可見是奉中共之命維穩。他還講了一堆所謂的內幕，但其實我們也無法求證。面具人的訊息，我總結為兩點：
一，海外民運爛透了，寧選共產黨。他也批評共產黨，但又稱唯共產黨有本事，且還有改進的希望，到頭來還不如跟著共產黨走。
二，別相信任何人。那些網上罵共產黨的，其實都是共產黨特務，你信了他們，當心被出賣了，所以武漢人眼下也別傻傻提供訊息給陳秋實，他是來釣魚的。共產黨要抓誰殺誰可是很簡單，海外也躲不過。
我不知各位怎麼想。在我看，這就是在散播酸民主義（cynicism）、虛無心態。沒有正義價值觀、如散沙般的個人，心裡只謹記著當權者的威脅利誘，正好最利統治。
台灣網民不見得都是受面具人影響，但也大批瘋傳陳秋實奉命維穩，質疑點差不多：為什麼他可以跑來跑去？為什麼他還沒被抓？為什麼他鏡頭中的醫院沒有擠爆亂成一團、超市還供貨充足？
這些並不是不能有合理的解釋。武漢又不是封了城就不能上街；陳拍到的都是公開場合，網上也有其他的民間流出影像；醫院和超市的吃緊狀況，過了初期的恐慌高峰，是有可能緩解的，其實陳也報導了醫院裡的忙亂、衝突、死亡、醫護人員抱怨政府，只是情況依時地不同；翻牆更不稀奇。
我特地問了有在中國採訪報導經歷的媒體朋友，他們覺得陳秋實不像在為政府宣傳，只是這時候，體制內外許多採訪者都在試探紅線，也是可想像的。
陳秋實在多支影片中，都曾談到自己面臨的困境。例如1月30日這支，說到他在微信上被封、護具不足、交通不便、害怕被感染、無管道訪問官員和醫護人員等。另外他自己跟父母都接到當局關切。當然你可以說這些都他自己講的，但不合理嗎？
很多網民似乎認為，一個公民記者，進了疫區，就應該馬上拍到什麼駭人景象，踢爆什麼驚天大陰謀，而且這些還得跟你在螢幕前想的一樣慘烈、一樣勁爆，不然他就是假的。這是很瘋狂的想法，也許源於人們太不了解新聞現場。我自己的十多年記者經歷還算承平，都沒那麼時時順利。
再說，他沒拍到夠勁爆的東西，你說可見他搞假；他尚有些行動自由，你也說可見他搞假，不錯亂嗎？那你到底要他很厲害有門路揭出大內幕，還是要他出門上路就被抓被消失？還是二者兼具？
有人說陳秋實言論不夠辛辣。我不知每個人的標準，其實見識了關於「武統」的以訛傳訛，我懷疑大多數人根本沒看，就急著跟風表態。說陳沒批判中共體制，那是絕不確實的，光是被批促統的那支直播，他和口罩哥就明白批判政府封鎖消息致疫情擴散。有人會說這只針對武漢當局，沒砲打中央。但他們還反覆強調了公民權利、三權分立、媒體自由，甚至敢稱讚台灣的體制較優，不是嗎？
陳秋實是個中國人，是PRC公民，他希望他的國家好，在災難中希望他的同胞正向樂觀，這是他表達很清楚的。這不叫替共產黨維穩。你不能期待他一直罵中國就是爛爛爛，從上到下都爛透了。
至於台海兩岸統不統，我們沒法打開他的腦袋檢查。如果他曾在哪表態過，歡迎指出，但你引用的範圍，他沒講就是沒講，沒必要猜，更不該扭曲。何況這跟他的疫情報導可信否，也沒有直接關係。
好笑的是：在陳秋實與口罩哥直播前，面具人預言，因為他已「揭發」陳的維穩任務，陳為了掩飾，將在直播中升高言論激烈度，以取信於民。結果呢，持同樣陰謀論的台灣網民，對這支直播的定調，卻是陳「促統」，而「促統」又更坐實了「維穩」罪名，反過來亦然。無根據的指控就這樣循環絞動。
說了這麼多，我是為陳秋實背書嗎？不，我無力也無意如此。光是好像有必要交代這句，我就很反感。我一開始說了，我不了解陳秋實，更不了解此人如何和空前的極權監控怪物互動。我看到的，是那些指控沒有根據，卻可以捲得那麼狂烈，說者毫無顧忌，這反映的，是台灣社會風氣的問題。這才是本文的關切點。
對於公眾人物，我們似乎已經養成了罵人比較敢、肯定人比較退縮的習性。如果先稱讚一個人好，後來傳出了對他不利的消息，就顯得自己天真好騙，很丟臉。不如壞話講在前頭，顯示自己精明世故，如果那人後來的表現並不壞，那，就算了。
與此相關的心理，是愛好陰謀論。把人性說得愈陰險的故事就愈有吸引力。這問題沒有簡單的解法，如果我說，面具人才是陰謀執行者呢？極權對付異議者，不一定要直指他身為異議者的罪，有時也可暗示說他是我的特務，那麼他身為異議者的信譽就毀掉大半了。
謹慎點說，我不能斷言面具人的意圖，但至少能說，這樣的客觀效果是會有的。如果啦，如果陳秋實是正直的異議者，他現在的處境不就如此嗎？
我想到沈伯洋教授分析資訊戰時曾指出，攻擊者不見得要你挺那一邊，只要造成目標群體內互不信任，打成一團，部分目的就達成了。民主社會要應對這種挑戰，確實很不容易。對陳秋實個人的評價，幸好並不是關乎台灣前途，但值得我們趁機警惕一下自己輕信又愛跟罵的習性。
中年男，做過記者，現在從事貿易
作者：Ingsing
中年男，做過記者，現在從事貿易
